去了一趟南海,跟“狮驼岭钱三郎”也是打过交道,彭珪的眼力,乃至自身的境界,都感觉是提高了的。
也不是没见过钱,纪天霞给的好处,足够“长沙路忠武军”的亡命徒狠狠地玩上几年。
但是“细水长流”的无本买卖,还是不多。
他本想给兄弟彭玕派个电报,把这里的情况说一说,湖南和岭南的交界处,陡然冒出来一帮常年不回湖南老家的“老乡”,而且还动不动就掏个几万块钱出来,这要说不心动,彭珪也白混江湖这么多年。
这笔钱如果是一锤子买卖,彭珪还真看不上,“长沙路忠武军”豁出去抢劫大户,一年到头几十万总能抢到。
一锤子买卖,不算什么。
可眼下这些个郴州佬,不管是姓何的、姓黄的、姓曹的、姓郭的……
你两万我两万,十几二十家一轮开口,便是三四十万落地。
“延衡兄,大家都是湖南乡党,郭佳又是郴州名望之魁首。您看,是不是讲两句?”
“对对对对对,延衡兄讲两句。”
马岭山的这处豪宅大厅内,彭珪默不作声,不过周围的人,却也没有看轻了他,毕竟,出钱的固然是郴州银矿矿主,可出力的,却是“长沙路忠武军”。
而且别看郴州这些“银坑”的老板们有钱,但郴州只是郴州,整个郴州卖了,也不如一个长沙县。
“长沙路忠武军”的大本营,就在长沙,若论硬实力,其实还是马氏、彭氏更强一些。
此刻,穿着苏丝长袍,头型是个“春秋中分”的老者,扶了扶眼镜腿,手中的文玩核桃戛然而止,收入袖袍之中,这才开口道:“‘南天涯’的仗,打了十多年,还没有打完。打完了,就算了账,结束了吗?这中央的行情不变……也是白搭。”
若是旁人在此,听这老者说话,肯定是一头雾水。
然而彭珪自然是一听就懂,说话之人名叫郭延衡,的的确确是郴州名望,其兄长就是郴州郭氏家主郭延嵩,开宗之主乃是郭暖,整个湖南郭氏的共祖,则是曾经的凌烟阁阁老郭子仪。
郴州“银坑”的老板们以他为马首是瞻,也是有道理的。
只不过郭氏这个阁老,已经隔了两百年,祖宗再给力,也没有说管两百年闲饭的。
且不说郭延衡自己都跟郭延嵩闹翻,整个湖南郭氏,比江西房氏还要散乱,各家过各家的,才是常态。
只是郭延衡年轻时候敢闯荡,凭借郴州“银坑”的技术起家,在“南天涯”盘下了很大的银矿,唯一美中不足……非法的。
明面上郭延衡这个已经几近耄耋之年的老者,其“南天涯”的产业是一片种植园,但实际上,身为“南天涯”江北道南通州的“包税官”,南通州的金银矿、铝土矿,才是真正的家底。
一万两万这种小钱,无非就是一把牌的事情。
但这种傲慢、狂妄、富庶,只可以在“南天涯”的江北道,只可以在江北道的南通州。
郭延衡甚至没办法把这些钱曝露出来,几十个子孙也只能在江湖上摆阔,哪怕在广州城,“东区三郎”刘岩这样的土鳖抽他堂堂郭子仪之后的脸,他也只能受着。
说来说去,无非是“合法”二字,他折腾了几十年,都没办法搞定。
皇唐天朝是如此之大,郭延衡到了这个岁数,所思所想的,只有两条路。
要么朝廷让“南天涯”江北道南通州正式成为建制州,要么,他想尽办法独立。
自立为王这种事情,不是没有想过的。
否则,怎么可能“南天涯”现在还在打仗?
单道真之后,王万岁之后,打得这么激烈,难道就是为了好玩?
多少年了,梦中无数次想象的画面,便是中央朝廷出现动荡,到了那个时侯,大唐帝国的舰队,才会无暇兼顾,甚至可能会独走。
而不论哪种结果,于郭延衡而言,都是前所未见的美妙。
这是甘露一般的体会,而后,他便是死了,也是死而无憾。
他的财富,他的“帝国”,他的权力,必将在“南天涯”江北道南通州传承下去。
什么湖南郭氏、郴州郭氏……
格局,小了。
时至如今,“南天涯”江北道南通州的人口,已经突破了三十万。
而上报给中央朝廷的,不过是“万户”而已。
河南的相公们,想象中的西海西岸,依然是人口三五万的边陲蛮荒。
固然也的确是如此,但是郭延衡却很自信,只要再来两代人的不懈努力,一定可以将这个地方,建设得不弱于苏杭。
只是这份理想或者说野心,面对“东海征税船团”,除了跪地求饶,别无他法。
钱镠一个命令,天龙江的入海口,就会彻底封锁。
西海的海贼们,会顷刻间躲藏在数也数不清的岛屿上。
蛰伏,已经成了郭延衡的本能。
他这一次返回本土,其实已经下定了决心,这是他最后一次登陆本土,之后,就要埋骨“南天涯”。
这次回乡省亲的理由,不过是捎带了几条“天龙江”的特产森蚺,还有几条眼镜鳄,总之,就是带一些“珍禽异兽”回来,祭告一下先祖。
除此之外,仿佛便没有了任何的想法。
而此时此刻,此时此地,郭延衡在看着马岭山山庄中这些面孔的时候,竟是想要大笑三声。
这里头发花白的老者们,不是他曾经的童年玩伴,就是曾经的晚辈子侄,他在这里的地位,自然而然是最高的。
现在,正是利用这个地位的绝佳时机。
千载难逢的时机。
“打仗终究是要死人的,但是怕死人,就不打了吗?现在的大唐,已经不是一家一姓的大唐啦。”
抄着手的郭延衡看上去和蔼可亲,他有着教科书一般的白胡子,倘若有学堂中的孩童,要描绘一个慈祥的白胡子老爷爷。
大抵上,便是郭延衡这般的模样。
“到我这个岁数,还有什么念想呢,无非是希望大唐好一点,中国强一点嘛。这个国家,的确不是一家一姓了,可这一个省一个州的,谁又知道如何?有年轻人跳出来折腾折腾,也是好的。将来我们在外做事,小辈们的环境,也能好一点嘛。”
郭延衡说的极为轻松,可是落在彭珪的耳朵中,总觉得怪怪的。
仿佛是在为这个国家忧虑将来,又仿佛的确是在考虑着皇唐天朝的发展。
只是这种错愕的感觉,实在是太过强烈,以至于好一会儿,彭珪才反应过来,这个郭延衡,就他妈是个老不死的贱人!
不过彭珪并不愤怒,他只是个拿钱办事的“生意人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