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人已经年过半百,须发花白,却整理地一丝不苟,一身淡蓝色的布袍朴素却雅致,在参会的诸多义军领袖中,简直如同一股清流。
偏偏白骁对此人全无印象。
当然,这参会的上百位各路义军领袖中,绝大部分人都是陌生面孔,并不为奇——事实上,白骁只有在初来乍到的时候,身边才会有一大帮现实中相熟的面孔,等他在十五天时间里打穿了大半个火焰帝国,沿途所见就都是陌生人了。
按照他和蓝澜的分析,这种情况,应该是梦境的自然反应。
这场梦境的编织者,终归是那些被镇压在虚界遗迹中的怨魂,白骁只是一个参与者,只不过他的存在感太强,所以被拉入梦境的时候,会将身边的环境进行扭曲,生成了蓝澜、陆珣、郑力铭等熟悉的角色。
但除此之外,整个梦境世界的运转依然是按照那些怨魂的记忆,所以火焰王也好,各路义军领袖也好,都不是白骁所熟悉的人。
迄今为止,那些陌生的面孔大部分都没有和自己产生过太多交集,彼此之间仿佛是隔了一层薄纱。
例如之前那个赫赫有名的帝国宰相,在历史书中都留下了浓重的一笔,他几乎以一己之力击溃了全部义军,让末代火焰王苟命成功,可惜昏君无能,中了义军谋士的反间计自废武功,才终于让宰相殒命——当然,如今看来也可能是藏身幕后的真正的火焰王对他痛下杀手。
如此强者,本应是一场热血澎湃的恶战。而实际上作为帝国宰相,他的实力也毋庸置疑,哪怕以后世标准来看,他至少也是足以在白衣部落继承高阶巫祝之名的高手,然而一场战斗下来,却几乎如同例行公事,宰相开场放了几个大招,被白骁完美避过,然后一矛爆头……堂堂显赫一个时代的大人物,就此落命。
事后回忆下来,白骁感觉自己像是在和一个木偶交手,用现代一点的语言来描述,就是剧情杀——只不过遭遇剧情杀的是他的敌人。
宰相如此,火焰王同样如此,城破以后,几乎没有反抗地被白骁戳死在王座上,这一点和真实历史同样有极大的出入。
按照史书记载,这位末代昏君,即便只是身为真实火焰王的傀儡木偶,还中了反间计沦为笑柄,但在王朝末年,国家将覆灭的时候,依然做出了强有力的抵抗。他修筑元素池,不惜与围城的众多义军以及城中困守到最后一刻的子民同归于尽,至少充分展示出了暴君的气魄。
然而在这个梦境里,他却死得如同儿戏。
与先前的经历相比,这个温文尔雅的中年义军领袖,就未免显得太过“活灵活现”了,面对强势的蓝澜,他没有正面辩驳,而是以退为进,摆出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。但这种姿态看似老实,却等于是将蓝澜摆在了暴君的位置上……的确是以退为进的高明话术。
一时间,白骁心中竟隐约闪过了清月的影子,而想到清月,他又不由愕然,这个梦境中他已经见过很多熟悉的面孔,例如陆珣、郑力铭乃至白衣部落里的同胞,却唯独没见到清月。
她会在哪里呢?
白骁一时失神,蓝澜也毫不客气地越俎代庖,以白骁代言人的身份与那儒雅的中年义军领袖辩驳起来。
“你说得没错,火焰王朝覆灭,新的王朝的确要有规矩,那么你想要什么规矩?”
中年人苦笑道:“我等哪有资格提什么规矩?不过是一路跟随白衣军的各位直入王城,宛如旅游观光罢了。能有资格参与到这个会议之中,已经是莫大的荣耀,实在不敢提规矩二字。”
蓝澜却不肯放过他,追问道:“你连想要的规矩都没有,那还起什么义?你在家乡慷慨演讲,煽动同胞的时候,不是把未来描绘地引人入胜吗?”
中年人被蓝澜不依不饶地追问,也是无奈,只好拱了拱手,说道:“我所求无非是众生平等,天下太平。”
蓝澜冷笑:“众生平等?怎么平等?今日这宫中会议,探讨的是天下亿万人的命运,而参会的人却只有两百上下,请问这叫什么平等?”
中年人说道:“是我表述有误,我之所谓平等,当然不是理想主义的泛泛而谈……或许千万年后,人类真的可以……”
“少说千万年以后的事,别浪费大家的时间。”
中年人终于正色道:“我希望新的王朝,能复现上古百家争鸣的盛况。”
此言一出,会场内便议论纷纷,不少人或明或暗地发声支持。
蓝澜说道:“复现上古时代?这个说法有意思,今天到场的各路义军首领,有接近半数都是‘异端’的代表吧?嗯,我们白衣军也不例外,白骁的武道之力,各位已经见识过了。”
中年人说道:“火焰王朝这千年来不遗余力地打压异端,武者、奇术、愿力、共生……被迫害的人数不胜数,我只希望新的国家,不再有这种无谓的迫害。”
此言一出,会场内顿时附和之声不绝,就连白骁也觉得这话粗听下来没什么问题。
若能百家争鸣,当然好过一家独大。
但与此同时,他也隐隐感到事情没那么简单,因为百家争鸣再好,那也是七千年前的事了,自从第一代火焰王统一天下,建立人类第一个大一统的文明,人类就再也没有百家争鸣过。
火焰王朝之后是雷王朝,雷王朝之后就进入魔道时代,所谓上古百家之力,只在文明疆域以外的边陲之地偶有留存,这堪称血淋淋的现实,可比任何理想主义的话语更有力道。
百家争鸣如果真的那么好,就不该毫无生命力。
果然,下一刻蓝澜就说道:“你用错词了,你想要的是百花齐放,而非百家争鸣。所谓争鸣,最后必然只有一个赢家,天底下的资源是有限的,你占了,别人就占不得,火焰王不惜动摇国本也要打压异端,为的无非就是独占天下资源,让他的火元素王朝能够千秋万代。”
中年人正色道:“然而横征暴敛,终归不可长久……”
蓝澜说道:“还要多长久?人家横征暴敛了一千年,而人类百花齐放的历史又有多久?”
中年人额头逐渐渗出汗水,诚然他口才不俗,心中其实还有很多言辞可以应对蓝澜的质问,但是再多的言辞,也应对不了蓝澜那越发咄咄逼人的姿态。被少女用冰冷的目光注视着,开口是越来越难……
好在此时又有别人接过了这个问题。
一个看起来就很德高望重的老者说道:“百花齐放也好,百家争鸣也罢,的确都是过于理想化的概念,但我们总不能因为现实残酷,就连理想也不要了。现在的人类文明或许还无法做到海纳百川,但千百年后……”
蓝澜打断道:“那就等千百年后再来讨论这个话题吧。”
“上位者不能只看眼前,总还是要为后人做个长远规划……”
蓝澜说道:“别拿后人当挡箭牌了吧,我说你们绕来绕去,不嫌浪费时间吗?不如我替你们总结一下:虽然推翻暴君暴政的人是白衣军,但王朝遗留下来的蛋糕太大,想也知道白衣军不可能全吃下来,我们一共也才几百人,而且大部分也都只是跟着小白一路打扫战场。至于小白,对权势富贵毫无兴趣,所以这块蛋糕几乎是完完本本地放在这里,你们这些被压迫地穷苦惯了的人们,自然是要抢破头的。”
这话说得非常有蓝澜的风格,直率到近乎刻薄,台下立刻有人想要表示反对,但蓝澜瞥了一眼,又说道:“如果有人道德高尚,对分赃……不对,分蛋糕不感兴趣,可以暂且离场,等分过蛋糕以后再来参加之后的议题。”
场内众人顿时安静下来。
蓝澜说道:“我在这里先表个态,王城是小白打下来的,所以就算我们白衣军势单力薄,这个‘军’字都有些名不副实,但王座是我们的,在小白退位之前,武道之力都将是国家的王道之力。”
场内寂静片刻,随即哗然。
蓝澜也不阻止,任由这些人自相吵闹,只是用玩味的眼神扫视着四周。
白骁同样不动声色,仿佛事不关己。
实际上的确是事不关己,他只是梦境中的游历者,对什么国策、王位根本毫无兴趣,他只想尽快让那些怨魂立地飞升,结束梦境。
而他之前和蓝澜等人简单讨论分析过,初步推断出了几个梦境的关键节点。
第一个是火焰王的陨落。
毕竟拉白骁入梦的,大多是被真实历史的火焰王做成元素池水的冤魂,他们直到死时都没能亲眼见证火焰王朝的覆灭,那么白骁在梦中消灭火焰王,应该算是了却了他们的心愿。
可惜这一点已经在不久前被否认了:火焰王尸骨化灰,梦境却还在继续。
第二个关键节点则是雷王。
按照白骁刚刚刷新的历史观,火焰王朝的覆灭其实是雷王一手导演。在义军付出无比惨烈的牺牲后,新建立的王朝依然是由原先那人统治,等于革命果实被窃取地干干净净……这一点在史书中不曾有记载,但当年的当事人却可能心知肚明,只是最终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,就淹没在历史的滚滚大潮之下。
那么这个梦境的任务就是找出隐藏在幕后的真凶。
这也是目前蓝澜正在做的事情。
实际上,15天时间打穿整个火焰王朝,本身就是蓝澜设计来逼迫雷王现身的战略之一。
若非如此,按照正统的战略思想来看,白衣军想要顺利统治天下,就该把战争的时间拉长,要等各路义军纷纷行动起来,然后被王朝镇压,起义大业陷入挫折的时候,再由白骁出面力挽狂澜。也就是所谓雪中送炭胜过锦上添花。
同时,白衣军想要以区区几百人来统治天下,也未免儿戏,真要将统治的基本盘打得牢固,至少要给蓝澜留下拉拢人手的时间。
但蓝澜却完全无视了这些战略常识,全力支持白骁在最短的时间里以个人战力摧毁王朝……为的就是以这份匪夷所思来打破所有人的阴谋,逼迫火焰王从幕后站到台前。如今这分赃大会,正是筛选真凶的最佳场合。
无论火焰王之前是如何谋划的,但到了现在这个地步,他若是还想继续自己的统治,就必须当着所有人的面将胜利果实拨拉到自己的盘子里,而这个过程不可能不暴露自己。
所以蓝澜现在等的就是出头鸟。
目前来看,那个中年儒将和德高望重的老人都算不上出头鸟,最多算是不知死活的傻鸟。